分類彙整:6.在那個年代

在那個年代

聖誕燈裡的馨香

聖誕燈裡的馨香  第一個待降節的週三祈禱會。

落山風像利劍似的刮在臉上,強勁吹襲地讓人前進一步、倒退二步,我用圍巾把頭包得緊緊的,奮力地走向教堂。

「Iya!這些聖誕燈是誰先掛上去的?」停住腳步,環顧四周。早已習慣於迎接聖誕節慶時,全體兄姐必會擇日齊來佈置教堂。

「是誰呢?」內心不停盤問著。

「咦!究竟是那一位有心人先掛上去的呢?」我舉頭遠望屋頂上,只有到十二月時,才能憑藉聖誕燈的光耀,神氣活現地出席盛會的十字架,發出輕輕的疑雲?

踱步門前時,旋即被粗粗的竹子細細的木材當架構,再用層層的芒草及疊疊的檳榔葉當景觀,又用熠熠的摺紙星星裹著煜煜的聖誕燈火當飾品,巧思地顯露原住民風味的聖誕樹所驚喜詫異!

如此寒冷的夜晚,閃光的燈盞及這棵別出心裁的聖誕樹,暖暖和和了每一個繫緊圍巾,戴上手套,穿著大衣,窸窸窣窣地衝進教堂內的兄姐;

「到底是誰先做的呢?」我忍不住來回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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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待降節的週五家庭禮拜。

我行經牧師館,寂靜的它也披上了唱著柔美〝平安夜〞樂曲,穿戴閃閃爍爍的聖誕燈彩衣。

「應該又是保華及桂華這一對小夫妻,在汲汲營營為生計忙碌中抽空的傑作吧!」我深深長長的呢喃。

在部落裡,白手起家,建立家室的生活是艱困的。

天未明時,保桂二華,駕著小貨車,載滿小米、芋頭(乾)、地瓜、檳榔、荖葉、小米酒—等等,沿著東海岸線,順著大武山麓,踏著屏鵝公路的夕陽歸去,更要小心翼翼追逐時間趕上聚會;他們與任何部落裡的叫賣車無異,俟華燈初上時才回到家;唯一不同的是,部落裡的叫賣車,滿街頭巷尾高唱著「冷冷的心上人」,日昇時,〝不想你也難,想你也痛苦—〞,擾族人清夢;日落時,〝愛上你是我的錯–〞降族人士氣;而他們的小貨車播放的是滿山滿谷滿沙灘的福音詩歌。擦身而過時,沒法子噤若寒蟬,總會附點音符唱著「野地的花,穿上美麗的衣裳,天空的鳥兒,從來不為生活忙—」。

保桂二華,辛苦攢錢,終於在潮州鎮上買下想了好久好久的房子。然而,正要擺脫無殼蝸牛一族時,隔壁遷來不知何方神聖,從早到晚,敲木魚、點薰香、唱梵音、偶又鞭炮聲連連。桂華執事認為宗教不是不能對話,祇是,生命最深處有依靠,簡單的生活早已有保惠師帶領。她又憂心二幼子及剛上教會的保華弟兄無法堅固屬靈生命的營壘。於是,仿傚昔孟母、擇鄰處,卻料想不到,罄盡積蓄購置的房屋,竟成了無法脫手的重擔。此時,「野地的花~ 一切的需要,天父已經知道,若心中煩惱,讓祂為你除掉–」的安慰歌聲如排山倒海般席捲二人的心房,生活的重擊造就生命的更新。保桂二華,深刻體會在上帝的手中,他們是多麼極為「寶貴」的器皿。

第三個待降節,沒有聚會的向晚,晚風疲軟的掠過,踽踽來到教堂。

在奔跑了一天之後,藍色小貨車鬆垮垮的靠牆邊棲息,如同零落的芋頭及散亂的地瓜軟趴趴的橫躺於後車廂。不耐煩的等候著雖歷盡生活滄桑,卻仍不遺餘力的主人們,爬上爬下的修繕沒有瑩亮的聖誕燈泡。

「假如有一個燈泡不亮了,這一串聖誕燈就全跟著不亮了!」保桂二華合力檢查保險絲微微引領望我配搭著。

嗯–這不正像經上所說:「肢體中若有一人受苦,所有的肢體就一同受苦(林前十二:26)的真理!」忽然,我若有所思的醒悟。

正睛注視他們,「在迎接救主誕生時刻中,我是否可以更敏銳察覺在別人的需要看見自己的責任?」我,望塵莫及的感佩著。

(寫於 多年以前的12月)

跌碎「傲慢」的家訪

◎撰文:連美英 ◎本文刊於新使者雜誌

落山風掀裙衫起舞,撩人愁;
滿山枯葉撲頰惹疼,引人悲;
是風?是葉?
抑或因緣際會走進另一個職場,
與中途班的孩子對遇,
悲天憫人後,跌碎心靈的傲慢——-。

跌碎「傲慢」的家訪

跟學生回家

吃完午餐的深秋,與孩子們商議行程後,便搭載孩子們,展開首次家訪。

途遇萬安演習,待警鈴解除後,便急速奔馳屏鵝公路,駛進恆春鎮外。

停妥車,拎著包包匆促下車,來到了一眼即可看出長年失修、廊間堆滿了廢棄物的三合院。

「阿嬤!老酥(師)來了!」孩子操著台灣國語向屋內大喊。

「阿嬤!恁(您)好!」我用很艱澀的河洛語大聲招呼。

一面繞過門旁已傾斜且似乎隨時會倒塌的木椅,一面趕走正在擄掠被切成小塊喜餅上的蒼蠅及不知名的飛蟲。於是,我隨手搬了一張破損並且沾粘穢物的塑膠椅自顧地坐下來。

「老酥阿!妳來啊喔!」阿嬤人未現身,瘖啞聲已迎接我的到來。

這時,一隻眼睛從上往下恍若被利器刻劃上一刀的疤痕;手腕膨漲扭曲變形,雙腳明顯長度極不規則的阿嬤拄著拐杖一跛一跛的緩緩走來。

「阿嬤!恁好!」對河洛語一竅不通的我,只能再用這句話問安。

 

相依為命的祖孫

她坐在一張被破舊衣物層層包住,再用歲月侵蝕下遺留髒兮兮的二個枕頭,綁住兩邊扶手的椅子上。

「這是阿嬤的床嗎?」我不禁思忖著。

她扭開記憶的鎖鏈,用我聽不太懂的口音,滔滔不絕地與我攀談。我稍嫌吃力地似懂非懂的聽出孫子的媽媽在丈夫受重傷癱瘓之後,棄四名稚子不顧而離去,偏偏當時自己又被汽車撞成如此模樣,廢人一個;加上自己年邁多病,致使孫子們分給爸爸、叔叔,各過各的生活。祖孫二人靠著僅有低收入戶的生活津貼,有時,還會有一餐沒一餐的—。阿嬤不由自主的開始哭訴;我的視線隨著她抓起身旁之衣物,擤拭的動作一上一下的「嗯!」「嗯–」極力忍住欲奪眶而出的淚珠。

窺探四周,灰暗的牆面彷彿無奈訴說著光陰行走,人們在進步歡呼聲中,無情殘酷輾過以往所有,即使它也曾經亮晶晶過;和我一般大的電視機忽然像極了這位歷盡風霜的阿嬤,瘦弱乾癟,蒼白無力地趴在佈滿塵垢的矮腳桌上;貧窮也不甘示弱地處處張牙舞爪的飄遊著。猛然瞧了一下坐在一小張凌亂、低矮如小朋友的小床的孩子,忍不住自問:一生,事事皆沒能如願,不知是不是祖孫相依為命之情,添加了黑髮人激進生命的韌度與白髮人生存的力量?

 

  邊緣人的悲情

夕陽餘暉斜映這一家人的光景。沉憂地在孤獨老人茫茫然的世界裡告辭時,竟不經意的在門檻上跌了一跤。『啊!』大家異口同聲之際,堆疊的悲愴,兀自排山倒海般流竄在我的心,頃刻間,我突然可以了解,我的這群孩子們為何情願選擇中輟;我終於可以明白,我這位孩子為何總是微醺上學後,直嚷「老酥,偶今天心情不爽。」我終於體會,不能選擇拒絕的家庭悲劇是他們全然的生命符號。

我自認,在自命清高的信仰裡,在安逸的生活裡,從未真正看見邊緣人悲情的一面。在普遍缺乏的部落,上帝賜予我比別人更敏銳的學習恩賜,卻也塑造了驕傲的我。更甚者,我幾乎不願認可行為偏差的濫觴;在我高傲及唯美的人生框架裡,他們如困獸猶鬥,處處彼此刁難,時時輕易言刃。

日本文學家遠藤周作曾說:『河流包容那些人,流呀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是的,人間深河的悲哀,我早就在其中。

 

找回失落已久的自己

瞟一眼,曾風光一時的三合院,繁華落盡後,是孤寂。

我無意對孩子們生長的環境好奇、訝異;我無心在孩子們成長的傷口裡灑鹽;我甚至無力面對孩子們無辜的不幸,雖則,他們有不一樣的身高,不一樣的性情,不一樣的容貌,卻都有相同的成長環境,相仿的命運。然而,在他們的生命裡,我的介入,不知會給他們什麼樣的幫助?

「上帝敵對驕傲的人,賜恩典給謙卑的人」(雅4:6)

我需要學會用心活出基督的愛,來閱讀孩子們偶發性的難纏;我需要關緊禱告的密室,來面對孩子們習慣性的撒謊、偷竊,甚至被警局扣留無人理會時,向上主支取輔導的智慧;我需要像慶祝聖誕節慶時,逐戶分發聖誕糕那樣樂於分享的行動。

攸地,跌碎傲慢後,新的職場將會是另外一個新的禾場。

我扶著門檻,起身,拍拍裙,撾撾腰,再回頭嫣然一笑,孩子們人仰馬翻的笑聲,領著我從新找回失落已久的自己。

(寫於2004年3月,任職於「屏東縣獅子國中資源式中途班老師」時)

你好嗎?

◎文:ilju paligu ◎圖:連美英你好嗎?文:ilju paligu 圖:連美英

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我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
只是一個人的時候會想你
只是無助軟弱的時候會想你
只是恐懼害怕的時候會想你
你呢?有想念我嗎?

你知道嗎?
你離開後發生了好多事
多希望你和我們一起經歷這些事
和我們一起開心的笑
和我們一起難過的哭

對不起,在你臂膀下安逸的生活了十幾年
現在對於外面的世界,有點適應不良
風大一點就會嚇到我
雨大一點就會傷到我

好像忘記了勇敢

如果我不長大,你是不是就不會老
如果我不長大,你是不是就不會累
如果我不長大,你是不是就不會走
如果我不長大,我是不是還可以看到你摸到你

今天,十月三十一日,你還記得是甚麼日子嗎?
蔣公誕辰紀念日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可是
我卻牢牢記得這一天
想做張卡片送給你
但要寄到哪裡你才會收到
想織條圍巾送給你
但要宅配到哪裡你才會收到
想打通電話給你
但要撥哪些數字你才會接到

今夜,你會來我夢裡找我嗎?
我好想看看你是不是胖了
我好想看看你是不是不痛了
我好想看看你是不是很快樂
我好想看看你
真的好想看看你
一下子也好

謝謝你讓我重新回到上帝的面前
你可能聽到不想再聽
但我還是要說
耶穌愛你,我也愛你

晚安,你好好休息
我最愛的爸爸,生日快樂
(寫於2012年10月31日)

微光中的低語

◎撰文◎攝影:連美英

微光中的低語/連美英

已是凌晨二時許,睡意矇矓中看見微弱的燈光從妳房間裡斜映。起身,卻深怕吵到妳,便輕輕巧巧的來到妳的房門口,此時,妳正聚精會神地埋首啃書,我只能又靜悄悄的回房睡覺,什麼都不能幫妳。

「想要把書讀好,就得先付上代價!」在夜深人靜裡,在妳挑燈夜戰中再度詮釋了亙古不變的教導。

天還未明的清晨,奔馳潮州的路上,瞥見失去歡顏的妳,我的思緒也回到了高中時代的情境。回首,那年自部落學校國中畢業,僥倖踏進潮中,還來不及享受高一新生的喜悅,即刻要在層層疊疊的功課壓力擠不出笑容;在眾多同儕競爭下,總覺自己的時間早已不敷使用,豈能遑論在意隔壁班的男生經過我的窗前了否?偏偏數學那一科的及格分數仿若敵方城堡,永遠進不了它的門檻—

孩子!妳現在是否也和當年的我一樣,只能拼了命的調適?只能頭破血流的追逐?當初,妳考取長庚護專,媽媽硬在親友不願茍同的說詞下極力將妳送進潮中,絕無讓妳重蹈覆轍之意,唯獨盼妳去親身經歷部落裡讀書與城鎮中求學之間的差異,爾後,希冀妳能看得見部落教育諸多發人深省的空間,撩起自身對族人孩提教育肩負的時代責任,畢竟─我們都曾有共同的創傷。

妳比我優秀,確信妳曉暢如何在充滿緊張的讀書環境裡苦中尋樂。妳祇能摒棄國中三年皆考第一名的光環,在另外一個陌路環境歸零從新出發,全力以赴地將隱藏許久的潛能開發出來。我相信,只要不放棄自己,必能編寫自己另一個學習階段的燦爛扉頁。

遠望妳邁進校門,匆促的腳步聲伴隨一晌的思潮回廊:若襟期我們母女求學階段,披著國中高材生的彩衣,卻在都市叢林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中化為灰頭土臉的狼狽;為母我也,好是憂心部落裡那一大群孩子們,他們—可否願意為自己的〝將來〞多一些些刻苦的付出?可否願意為自己的〝將來〞改變一下下讀書的態度?而,已然成為孩子們生命中一生的祝福的老師們,可願意為孩子的〝未來〞永遠不要放棄他們?

摯愛的孩子,人生因有夢想而偉大。

對一個沒有〝夢想〞的人,讀書完全是痛苦的。可是,對一個肯於築夢的人,讀書卻是最根本的。

好喜歡廣告詞裡的一句話:『你的頭腦如果沒有別人的二分之一,你就要比別人用功一倍』。

祈願成長中令妳痛苦的事能為妳贏得真實的快樂。 (寫於93年/10月)

心底的歌~『謝謝你』

◎撰文◎攝影:連美英

 心底的歌~『謝謝你』/連美英97年10月,有一天,醫生宣佈董兄罹癌,就像許多人「不願面對的人生真相」一樣,當「癌症來敲門」時,我們在驚慌、失措的「為什麼是我」的撞擊下,一天天面對起「預知死亡紀事」的倒數日子—-並且時時刻刻哭喪著我們的不幸。
直到,98年年初,落山風咆哮的週末傍晚,女兒為了〝細說祖籍地~部落採訪〞的報告,徵求我的同意,採訪一名家婦中心陪伴關懷服務的個案,也是罹癌末期的部落耆老。在相對漫長的治療,對抗癌魔的過程裡,她雖病容滿面卻無倦容地樂意和我們侃侃而談。我們從日據時代、原始部落、部落宗教、生活習性以及社會制度談論,談到部落遷徙時,她還忘了自己是病人斜眼望外說:「日本人是因為這裡可種植稻米,水源豐富,殊不知這地方的落山風強勁地可以把人吹走。」她的幽默惹來了我們及她的家人一屋子的笑聲,隨即她還悠悠地唱了“u i sa ce qa lju tja ya in ai la—”。我定睛看著她怡然自得的神情,專注地聆聽她唱完她心底的歌。
準備起身告辭之際,她用皮球洩了氣的氣音對身旁兩位女兒說:「vu vu,za nga lju—-,妳們要努力保持我們部落的文化,妳們一定要努力讓我們的文化一直一直傳承下去。」然後,她拉著我的手,流露疼惜的眼神,輕輕地、柔柔地對我說:「禱告吧!孩子,把妳的憂慮卸給神!」堆疊的悲愴,兀自排山倒海般流竄在我的心緒,於是我蹲坐在床前,淚眼盈眶地締視著她極度使力卻淡淡逸出寧靜;我看見,生命本身的痛苦與快樂,在她的身上卻是真正的平安泉源,我融在她的舉止間,也收到織入語言裏的力量,我和董兄生命與生命的關係,是〝陪伴〞與〝關懷〞的關係,綻放不只友善,還要深愛彼此的生命禮物。
抗癌的日子,我發現他超喜歡聽這首歌:謝謝你–

『假如人生能夠留下可以延續的記憶,我一定選擇感激;
如果在我臨終前還能發出聲音,我一定會說一句謝謝你;
如果生命之重可以用我雙手拖起,你定是我生命的精靈;
如果愛能夠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我一定對它說聲謝謝你。
謝謝你,你摟著我的傷痛抱著我受傷的心,
在迷亂塵世中從來未曾說放棄,你牽著我的手走進明天的風雨,
不管前路崎嶇你從來堅定;
謝謝你,讓我可以在平凡世界發現我自己,
不管是否有陽光照耀我依然美麗,你讓我明白愛你就是愛我自己,
你讓我學會珍惜生活裡的點點滴滴。 』 ~~刀郎

曾經,常一晌貪歡,始終夢裡不知身是客,然而,領受著親朋好友們對我們一家人的鼓勵、探訪慰問、心情的支持與金錢的資助,這樣的陪伴與關懷,幫助我告別哭喪的日子。因之,〝陪伴〞與〝關懷〞成了我在助人工作中心底的歌。心底的歌~謝謝你,謝謝天父,讓先生罹疾的日子讓我們有充分的時間可以牽著手朝夕相處,讓我們揪著心領略出走在漸漸地要向摯愛的人告別是多麼痛的一條路。謝謝你董兄,從少女至庸婦這樣珍愛我,視我為惟一。謝謝你敬愛的耆老,你的生命,讓我學會如何成為一個堅忍的人。 寫於99/02/09

旅途中的另一種情懷

◎撰文:連美英

撰文:排灣族 連美英旅途中的另一種情懷
回首來時路,憤世嫉俗的生活曾引發責難:「上帝,您究竟在我的哪裡?

悠閒的下午,戴校長在地球的那端,一通聲嘶力竭的越洋電話傳來:「佩雯溺水,情況危急,希望家長出面。」因此,忙亂了校長室,嚇壞了所有的人。

在這之前, 從來就沒有什麼出國夢。
然而, 此時此刻,卻要在這般慌亂、焦慮、擔憂、心理毫無準備的胡亂抓換洗衣物之下匆忙上路,而且還是要搭乘18小時的飛機,到距離家鄉半個地球遠的加拿大多倫多市。
我的心,微微的顫慄。

在眾弟兄姊妹同聲祝福禱告後,千叮嚀孩子們彼此照應,萬交待孩子們生活起居請正常,又應允孩子們開學之前必會返國,遂一一揮別了家鄉每位送行人,揹著千斤萬重的責任及濃的化不開的悲情踏出家門。
啟航了我與英珠妹寂然中隱痛的旅途。

經過一夜輾轉,清晨5:05分的桃園中正機場,稀稀落落的旅客硬是讓我好生孤寂,微白的天地好生茫茫。

在迎來送往的機場裡,在看似滿目蕭然的飛機上,在渾渾噩噩昏睡中,在感慨萬端「何日君再來」的情節中,在心無旁騖發呆中,在忍不住低泣中,即使,紅腫了雙眼,稍稍啞了聲,即使,心都碎裂了,還是無法超越滴滴答答緩緩漫步的時間,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是多麼難耐的煎熬。

懵懵然中抵達多倫多機場。
當面對龐大的接機隊伍,縱然嚮往古人「他鄉遇故知」闡述的境遇,奈何,滿腔滿腹擁塞的傷情,換成不了雀躍。這樣的遭遇,這麼樣的心力交悴,雖然好想在冷冽的空氣中試圖保持暖度,奈何,塌陷的心情,終究無法笑顏迎人!

※ ※ ※ ※ ※

天下父母心,這間加拿大頂尖的兒童醫院處處是證明。
隔壁阿拉伯籍姊妹淒淒的哭聲,更是讓我無法成眠。內心羨慕她能放聲大哭,然,我雖則胸口鬱鬱,泣鳴聲哽在喉間,可我在英珠妹面前卻一定要忍住不能泣。
舉頭問蒼天:隱藏太多的淚雨後,隱憂自己是否可以坦然地再延續悲傷而不潰決而不氾濫成災?
蒼天卻無語。

已經凌晨4:45分,今夜,我又無眠了。
凌晨2:30分,走進加護病房探視身上插滿粗粗細細的管子,毫無意識的佩雯,看了真是心痛如絞。我決定屏息以待,我努力告訴她:「晚晚會和所有小朋友等著佩雯回台灣喔—-」她以眼角緩緩流下的淚水回答。我在驚異中『佩雯,加油!加油!』的哽咽聲中奪門而出。

獨自,拭淨雙眼。加拿大的太陽起的好晚,都比我晏起。
每到早上7:30分,彷彿已然習慣的走向廊間大玻璃窗前佇足;五顏六色的卡通造型隨著引繩滑來滑去捕捉我的目光佔據我的心房,中庭的噴泉領著我遐想,好多好多株的天堂鳥帶我回到家中的庭園,陣陣咖啡飄香引來我對家鄉的想念,似曾相識的咖啡屋惹來我對孩子們的牽掛,琳瑯滿目的商店街默不作聲地告示加拿大是個高消費的國家,而最詭奇的黃色升降梯竟敢透明到藏不住病情與心事。站立之界限,是我揹起行囊、遠度重洋唯一的活動、憩息的地方。眼前一景一物,夾雜著千愁萬慟,我將自己比擬成『斷腸人在天涯』了。

憂心忡忡。孤獨的站在這裡。
俯瞰,自己與英珠妹遠在他鄉,竟只能旁觀佩雯在不堪一擊的生命中拔河。
細思,上帝竟擇另一國度,讓自己與英珠妹及佩雯經過重重關卡後生命對遇。
定睛凝望,生命的主宰是否預備要在我們的身上施行拯救的計畫?是否要讓我堅固、並活生生經驗到祂的大能?
祇是—我們須等候到幾時呢?
確知佩雯幼嫩、單純的生命在神的眼中是何等的寶貴!
而英珠妹坎坷的人生是否象徵要喚醒家人沉寂多時,已早早被他們遺棄的信仰倫理?
我卑微的生命在上帝的計劃中又是何等重要的修復與自省的功課。
祇是—-我,又該如何將這樣的真理傳講給英珠妹呢?
上帝,幫助我明白!幫助我傳揚!進入大衛的詩:耶和華啊,求你留心聽我的言語,顧念我的心思!我鎮日閉目的領著英珠妹祈求著。

上帝的憐憫,陪伴著我憂傷痛悔的心。
上帝的國度,因著英珠妹的仰望,一步一步的臨到。
我倆在加護病房外守候。死寂中白衣天使的召喚幾幾乎讓我們撞壞門。
「媽媽,我怎麼在這裡?妳們怎麼在這裡?」她驚嚇的無力反問著。
「阿姨!其他的人呢?」佩雯醒來後,對我說了這第一句話。
「他們都去蒙特婁了!妳知道蒙特婁嗎?」我淚眼滿眶應答著。
「我知道,我們還要在那裡表演呢?」她無力低聲向我炫耀著!
「等妳完全康復了再表演給我們看哪!」我感恩的激動著。

一切就像聖經故事裡耶穌行醫治的能力─瞎眼得以看見,瘸腿得以行走一樣。
上帝行神蹟的大能在佩雯漸漸復甦的生命,一朝開始歡笑,一夕練習走路完完全全的地被彰顯。繕繪一篇活生生的現代神蹟故事。
有人說:『在說故事人的眼裡,故事是海星,透過它的觸角,世界變得寬闊起來。』
我卻期盼,在故事裡的人物,透過這一次歷劫歸來,是否可以,讓世界變的更美好。

※ ※ ※ ※

回首來時路,憤世嫉俗的生活曾引發責難:「上帝,您究竟在我的哪裡?」
憤憤不平的心遮掩了一切,阻礙了生命的盼望。
奇妙的是:在生命轉彎的地方,在正值屬靈生命低潮的時刻,上帝導引我、英珠妹以及佩雯茍延殘喘的生命,彼此相互扶持,在生命陰霾處露出曙光。
驚喜的是:上帝用化妝的苦難,讓我、英珠妹以及佩雯遊遊蕩蕩的生命,重拾起初的愛心,彼此串聯成慈繩愛索,並賜下極其豐盛的祝福。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猛然間,當我發覺,靠自己的力量,無法動彈無法生存,在那瞬間,我清楚地看見,在任何時候,基督慈愛的手臂,緊緊扶持我們未曾遠離。

出國,原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這一程,始於患難,終於恩典的加拿大之旅,雖然沒有親歷尼加拉大瀑布的壯觀,沒有欣賞到詩意篇篇的楓葉,但是我知道,這一切因著生命重新的塑造,將永遠被刻劃在心版上。
因著生命再次的造就,會永遠被記憶在搖擺不定的信仰上。
因著生命僅有的草原,相信也被紀念在每一日的禱詞上。
今後,出國,可有可無,對我來說。

分享始終是生命中重要的課題。
儆醒卻是寂寞旅途中唯有的依恃。
微薄的生命,若沒有神的憐憫,仍是枯竭。
可悲的人生,若不是因為上帝的保守,依舊是浮浮沉沉,沒有避難所。
複製的形態,若不回轉變成像小孩子一樣,永難脫離黑暗的權勢。

回台後,擇期與友人喝咖啡聊是非。
摯友對我說:「妳的生命經歷總是與我們不一樣!」
我暗中竊喜:「天父!感謝您!教導我這一切!」

【後記】:2002年八月中,楓林文化藝術團受邀赴加拿大文化交流
,才剛下榻學院宿舍,二名孩童因不諳水性跳下泳池游泳,
旋即發生了這不幸的溺水事件。而加拿大是「兒童福利保
護法」徹底落實的國家,定要家長出面問案。經過家族會
議議決,由筆者隨同。旅途(8/16-8/22)隨筆完成了此文。

這一趟,恩典之旅。感謝一路陪伴我們的天使─感謝眾弟兄姊妹日日夜夜,無時無刻的禱求;連夜驅車送我們到屏東市的謝村長;幫忙辦護照、辦簽證東豐旅行社的歐先生;讓我們通行無阻的外交部黃先生以及在溫哥華協助轉機的洋妞;從台灣一直沒有疏忽我們的胡先生;抵達多倫多時帶給我們溫暖的侯鄉長、簡議員以及各路接機人員的台灣同鄉會;輪班替我們送餐、翻譯服務的慈濟師姐及台灣同鄉會婦女會;每晚下班必來,年紀輕輕卻非常懂事的米雪兒以及她服務熱忱的雙親;更要深深感謝日夜隨侍在旁、以佩雯的甦醒為快樂的戴校長;以及在加拿大因此事件遭遇到不平安的苓庭還有團員們。
好感謝您們陪我們流淚!

連美英 寫於 初秋
2002年9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