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碎「傲慢」的家訪

◎撰文:連美英 ◎本文刊於新使者雜誌

落山風掀裙衫起舞,撩人愁;
滿山枯葉撲頰惹疼,引人悲;
是風?是葉?
抑或因緣際會走進另一個職場,
與中途班的孩子對遇,
悲天憫人後,跌碎心靈的傲慢——-。

跌碎「傲慢」的家訪

跟學生回家

吃完午餐的深秋,與孩子們商議行程後,便搭載孩子們,展開首次家訪。

途遇萬安演習,待警鈴解除後,便急速奔馳屏鵝公路,駛進恆春鎮外。

停妥車,拎著包包匆促下車,來到了一眼即可看出長年失修、廊間堆滿了廢棄物的三合院。

「阿嬤!老酥(師)來了!」孩子操著台灣國語向屋內大喊。

「阿嬤!恁(您)好!」我用很艱澀的河洛語大聲招呼。

一面繞過門旁已傾斜且似乎隨時會倒塌的木椅,一面趕走正在擄掠被切成小塊喜餅上的蒼蠅及不知名的飛蟲。於是,我隨手搬了一張破損並且沾粘穢物的塑膠椅自顧地坐下來。

「老酥阿!妳來啊喔!」阿嬤人未現身,瘖啞聲已迎接我的到來。

這時,一隻眼睛從上往下恍若被利器刻劃上一刀的疤痕;手腕膨漲扭曲變形,雙腳明顯長度極不規則的阿嬤拄著拐杖一跛一跛的緩緩走來。

「阿嬤!恁好!」對河洛語一竅不通的我,只能再用這句話問安。

 

相依為命的祖孫

她坐在一張被破舊衣物層層包住,再用歲月侵蝕下遺留髒兮兮的二個枕頭,綁住兩邊扶手的椅子上。

「這是阿嬤的床嗎?」我不禁思忖著。

她扭開記憶的鎖鏈,用我聽不太懂的口音,滔滔不絕地與我攀談。我稍嫌吃力地似懂非懂的聽出孫子的媽媽在丈夫受重傷癱瘓之後,棄四名稚子不顧而離去,偏偏當時自己又被汽車撞成如此模樣,廢人一個;加上自己年邁多病,致使孫子們分給爸爸、叔叔,各過各的生活。祖孫二人靠著僅有低收入戶的生活津貼,有時,還會有一餐沒一餐的—。阿嬤不由自主的開始哭訴;我的視線隨著她抓起身旁之衣物,擤拭的動作一上一下的「嗯!」「嗯–」極力忍住欲奪眶而出的淚珠。

窺探四周,灰暗的牆面彷彿無奈訴說著光陰行走,人們在進步歡呼聲中,無情殘酷輾過以往所有,即使它也曾經亮晶晶過;和我一般大的電視機忽然像極了這位歷盡風霜的阿嬤,瘦弱乾癟,蒼白無力地趴在佈滿塵垢的矮腳桌上;貧窮也不甘示弱地處處張牙舞爪的飄遊著。猛然瞧了一下坐在一小張凌亂、低矮如小朋友的小床的孩子,忍不住自問:一生,事事皆沒能如願,不知是不是祖孫相依為命之情,添加了黑髮人激進生命的韌度與白髮人生存的力量?

 

  邊緣人的悲情

夕陽餘暉斜映這一家人的光景。沉憂地在孤獨老人茫茫然的世界裡告辭時,竟不經意的在門檻上跌了一跤。『啊!』大家異口同聲之際,堆疊的悲愴,兀自排山倒海般流竄在我的心,頃刻間,我突然可以了解,我的這群孩子們為何情願選擇中輟;我終於可以明白,我這位孩子為何總是微醺上學後,直嚷「老酥,偶今天心情不爽。」我終於體會,不能選擇拒絕的家庭悲劇是他們全然的生命符號。

我自認,在自命清高的信仰裡,在安逸的生活裡,從未真正看見邊緣人悲情的一面。在普遍缺乏的部落,上帝賜予我比別人更敏銳的學習恩賜,卻也塑造了驕傲的我。更甚者,我幾乎不願認可行為偏差的濫觴;在我高傲及唯美的人生框架裡,他們如困獸猶鬥,處處彼此刁難,時時輕易言刃。

日本文學家遠藤周作曾說:『河流包容那些人,流呀流地。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是的,人間深河的悲哀,我早就在其中。

 

找回失落已久的自己

瞟一眼,曾風光一時的三合院,繁華落盡後,是孤寂。

我無意對孩子們生長的環境好奇、訝異;我無心在孩子們成長的傷口裡灑鹽;我甚至無力面對孩子們無辜的不幸,雖則,他們有不一樣的身高,不一樣的性情,不一樣的容貌,卻都有相同的成長環境,相仿的命運。然而,在他們的生命裡,我的介入,不知會給他們什麼樣的幫助?

「上帝敵對驕傲的人,賜恩典給謙卑的人」(雅4:6)

我需要學會用心活出基督的愛,來閱讀孩子們偶發性的難纏;我需要關緊禱告的密室,來面對孩子們習慣性的撒謊、偷竊,甚至被警局扣留無人理會時,向上主支取輔導的智慧;我需要像慶祝聖誕節慶時,逐戶分發聖誕糕那樣樂於分享的行動。

攸地,跌碎傲慢後,新的職場將會是另外一個新的禾場。

我扶著門檻,起身,拍拍裙,撾撾腰,再回頭嫣然一笑,孩子們人仰馬翻的笑聲,領著我從新找回失落已久的自己。

(寫於2004年3月,任職於「屏東縣獅子國中資源式中途班老師」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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