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留下了….

●文:連美英 /楓林長老教會長老

1070829-1a 我的父親留下了一幅圖像,一輛腳踏車的幸福圖像。
我的父親留下了一個座位,一個有陪伴力量的座位。
我的父親留下了一個圖騰,一個說話及保護的圖騰。
我的父親留下生命的詩篇,珍貴令我驕傲的歌詠詩。

我父親身後留下了一幅圖像,一輛腳踏車的幸福圖像。
50年代的腳踏車,車身很大,座椅很高,很適合頎長身材的父親。腳踏車後座是正方形的,是母親的位子。父親的座椅前方有一條鐵桿,那是我的位子。
出門時,父親會先將我抱上,讓我側身坐在那條圓滾滾的鐵桿上。然後,牽著車,走到馬路上,自己會先坐上車,雙腳踏地,穩住車身之後,遂讓矮小的母親,連爬帶攀地坐上她自己的位子。
我記得,身高不到150公分的母親,坐上車的過程都很艱辛。好幾回,母親雖很使勁,卻難以登寶座,因此,喋喋不休的責怪「買這麼高的車幹甚麼?
」是她坐上車的前奏。然後,她緊抓父親一邊的手,搏鬥般的用盡方法將自己拋上車;有時,母親急煞的動作會晃動了整台腳踏車,經常讓我差點滑下而尖叫;而父親,總是抓穩手把,怡情地眼觀前方,沉默的等待母親成功地坐上,屬於她的幸福位子。
楓林村道斗斜坡長,回眸處,緜延一世情歌,傳唱一生一世不歇。
春天時,煦煦和風中,父親載著我們輕輕吹起口哨,並不時的打響腳踏車鈴聲–滴鈴、滴鈴、滴鈴鈴,彷若要叫醒路旁的花草樹木,母親懸在車輪前的雙腳,也躧步搖擺。稍仰頭,我在父親的神態上,發現關乎生命中美善的事物
,都是從父親沉默的力量,潛移默化中學習而來。
冬天時,落山風襲擊,父親載我們迎向風飛沙,我閉著雙眼,聽到父親急促的呼吸聲,我感覺得出他正用力地踩著腳踏板前進。父親總是緊緊的抓穩手把,與颯颯的風聲抵抗著,從不許北風吹倒腳踏車,如同不容外在的環境,吹倒我們的幸福一樣。
我側坐看著父親抓穩手把的雙手,彷若一夫當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勇氣融進父親的血脈裡,在面對生活危難,人生困頓的時,勇敢的騎著屬於自己幸福能量的腳踏車,穿越重重難關,抓穩幸福。

我的父親留下了一個座位,一個有陪伴力量的座位。
我21歲即嫁為人婦,當年,先夫軍旅生涯駐營外島,有時,因為演習無法回家;有時,因為氣候不佳,飛機無法飛來;有時,調動部隊,停止休假等等
,一年半載都很難見面。
婆家以賣早餐為業,公婆每日凌晨3點就要起床,桿饅頭、磨豆漿。而我依然像個待嫁女兒心,天天睡到自然醒;不時幻想披著長髮、鎮日周旋在琴棋書畫的瓊瑤式情境,與做人媳婦是要早早起,要協助清理桌子、收拾碗盤的現實生活格格不入,時時有夢碎的屈就。於是,狠下心來回娘家。
踏進家門,我的父親,坐在客廳的書桌,低著頭,不知又在寫甚麼。他的桌上總是放著聖經、聖詩,以及記錄著每一場禮拜的經文、講題的筆記本;書桌旁邊的牆面,貼著一張登記著會友個人奉獻的白色壁報紙;其身後,張貼著教會全部收入支出的藍色壁報紙。父親經常在昏黃燈光下,筆算著教會所有的經費,有時,一夜未闔眼。
「我要回來住—」我嘟著嘴,滿腹委屈的說著。他緩緩地抬頭,眉頭深鎖的看著我,一貫平和的語氣對我說:「我送妳回家!ki qa di lju,na ku ya mai tu cu, Ga man gu —」。我哭號著請求父親留下我,他不發一語地,抓著我的包袱,先行邁出大門。
從此,父親每天清晨6:30分會前來買早餐。他總是坐在廊下的水泥座椅上,默默的吃著早餐。我知道,父親雖名為來吃早餐,實則卻是來看我隨著公婆忙進忙出,無聲地陪伴我在婆家不孤單。每每忙碌中瞥望父親,我彷彿看到一座堅定不移的靠山,不由的心生一股安定的力量。
直至今日,因循父親為我所做的,仿效父親用實際的行動,在人生的高峰深谷,不論是以女人、母親或教會長老之姿,學習找到自己的位置,讓那個位子成為陪伴的座位,變成「我在,故你願」之助人的養分和人性關懷。當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時,即是安定、並肩同行的陪伴的力量。
我的父親留下了一個圖騰,一個說話及保護的圖騰。
踩著腳踏車的時光車輪,回到1991年,初擔任教會幹事一職時,因大家對幹事的定位不明確,於草創時期,曾度過跌跌撞撞,灰頭土臉的日子。
當時,鄉公所財經課盧課長親自登門告知,欲安排我進入公所工作,其穩定的工作薪資成了最大的誘因,卻也陷我離開教會與否的掙扎深淵中。父親看出我的徬徨,如同詩篇42:7所記:「深淵就與深淵響應,祢的波浪洪濤漫過我身」。他看著前方,喃喃對我說:「鄉公所的工作,每個人都可以做。但是,教會幹事是需要上帝的呼召與揀選,是上帝重用的器皿。」他轉過頭,又對我說:「幹事之路,步步艱辛,卻要步步堅定。行走在神的道路上,妳的價值觀會改變,生命會轉化為善。」他語重心長看著我說:「女兒,我希望妳能明白。ki qa di lju ,Ga man gu sa ka ma yane,su si qa ma u qa nu tja vi ljviljie 。」
父親晚年罹患胰臟癌。記憶猶新,那一年受難日的聖餐禮拜,他業已病入膏肓,我請他在家休息,可以不用參加,父親卻對我說:「kitjarupacai ya ken na I pu sengseqange–」,堅持要完成最後的晚餐-司餅的服事。當時,父親面容蒼白,穿著長老服,端著司盤,緩慢的走向一排一排的座位司餅服事。我因擔憂父親體力不濟,而起身尾隨於後;父親清癯略帶翩翩的身影,完全遮蓋了身後無法站穩、早已淚眼揪心的低泣聲。
有人說:「當摯愛的家人離去時,我們繼承的不只是物品,是這個人一生的生活軌跡。」父親一生的生活軌跡,是象徵保護的圖騰。遇到苦痛與挫敗時,父親依舊說著:「ki qa di lju–」。

我的父親留下生命的詩篇,珍貴令我驕傲的歌詠詩。
父親啊父親,您平和若微風,拂面舒心,平和是內在信仰的呈現,您說做不成太陽,就做最亮的星星。
父親啊父親,您勤奮如螞蟻,刻苦耐勞,淡泊名利在信仰的實踐,您說做不成女王,就做最真的使女。
父親啊父親,「Kiqadilju–」,是多麼內斂與動心的一句話,它蘊涵著歲月的感動,心靈的呵護,以及生命的風景。
父親啊父親,因主的緣故,您如移工似的,從春日鄉士文村,胼手胝足來到宛如詩篇所記「耶和華使泉源湧在山谷,流在山間,天上的飛鳥,在水旁住宿,在樹枝上啼叫」的楓林村。透過您和喪偶的、撫育著智障女兒的母親相逢、白手起家;您視寶珠大姊為己出,又在母親失能無法行走之後,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上帝在我們命脈血液裡,注下獨特的情感註解。因此,從小我就看見「耶和華保護寄居的,扶持孤兒寡婦」的應許與奇異恩典。
父親啊父親,母親與你,因耶和華歡喜,願將一生交託在主的手中,接受洗禮,成為楓林教會首對受洗者。下垂的手,發酸的腿,腳踏車行腳,將永遠被記錄在楓林教會發展史記,成了佳美的福音腳蹤。
父親啊父親,時光隧道有多長,刻骨銘心的美麗會留下。您未掙得世上的財富,但是,留下了追隨主基督的信仰之路,與生命實踐的傳承,讓女兒蒙主恩待,並努力回應主愛,活出神的馨香之氣。
父親啊父親,60年來,教會開拓的福音先鋒稱號,是女兒在這塊土地上,像孩兒般踏著輕盈的步履,如少女般擁著愉悅的心緒,恍若婦人樣般背著守護包,行之雖久遠、仍為之動容,珍貴且驕傲的歌詠詩。

後記:文中父親為連白世立長老,楓林教會開拓者之一。
(本文 刊於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楓林教會設教60週年紀念刊-思念先人腳跡。
寫於1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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